2009年6月19日
(一)
「也許一切可以留得住?」
詞一首,道出多少人心裡的話?
我還以為我找到了,可是故事並不是如此順利的發展下去。或許這個編劇做得不好,或許有另一位編劇,正干擾著我的故事。
牆上破舊的牆紙加上有陣霉味的木椅,為這間酒吧添上多一份古老。九十年代的音響,閃著霓虹彩色,在牆角那頭瑟縮。
他望著我。我說:「我現在不明白她了。」對,我不明白她的想法,不明白她到底在幹甚麼。
他嘴角微顫了一下。「根本,你一開始就沒有明白她。」
我對他皺起眉來。他使我疑惑了,我在質疑他。
「我是說──你根本沒可能明白她到底在想甚麼。」
真的嗎?
「到要有所轉變的時候,你才說不明白。」
「轉變可以制止吧?」
「轉變是必需。」
我鬆開了眉頭,但並不表示我放開了。我只是感覺到無力。那份無形的壓力,不知從向而來,又把我給壓住。對,是壓住我的胸腔,呼吸像很困難。
「這也好,讓你死心。」
好甚麼?好個屁!我牽強的一笑,回應了他的冷言冷語。
「我處處為她著想;我處處幫助她;我處處遷就她。她就是不看在轉變的份兒上,也看看我為她的付出吧!」我把喝光了酒的玻璃酒杯用力的拍在檯上。
「這並不是計較你的付出多或少。你到底是不明白。」
他真的很討厭。這並不是安慰!甚麼朋友嘛,就只不過是豬和狗!他家裡鐵定沒安裝電熱水爐,沖下來的統統都是冷水,叫人心寒!
我望望空了的玻璃酒杯,在燈光下閃得叫人著迷。
「夠了,你不要再喝下去了。」他在旁邊打著嗝。「我也快撐不著了。」
我搖搖頭說:「你真遜。」我正舉起手想點多一瓶啤酒時,他用力的把它拍下來。
「夠了!」
我除了驚訝的望著他以外,也不敢有絲毫的動作。
「我不開心,走吧。」他短促的說話,斬釘截鐵的語氣,頓時把周圍的氣氛變得僵化。
原來不開心的,有很多人。
酒吧門外的一面鏡子,把整個人都映照出來。我止住了恍惚的腳步,望向這面冷冷的刀身,像要把我的喉割破一樣,前塵往事如血湧般傾瀉下來。我好像見到她的身影在我身旁,但我知道這不是叫愛。
我是怎樣感覺得到的?
我揉了揉眼睛,她在朦朧中飄走了。
(二)
「你卻無法停留讓我,捉摸,留住你。」
晶瑩的雨點滂沱的下,嘩啦嘩啦。馬路上,汽車高速駛過,蹍著雨水的聲音很響亮。雖然是深夜,但卻因為雨絲的折射,將街上的黃燈都映得天上更光更亮。
雨很大,在屋門外也被濺濕了。我撐著雨傘,在屋子外面等著她。
除了那「嘩啦嘩啦」、「淅淅瀝瀝」和汽車駛過的「沙沙」之外,我甚麼都聽不到;除了那一片白黃的朦朧之外,我甚麼都看不到;除了那一陣青澀味之外,我甚麼都嗅不到;除了夜雨的寒氣之外,我甚麼都感覺不到。
直到「咯咯」的高跟鞋、紅色的衣影、玫瑰花的香味、酒後的那股熱,在我面前出現時,我也從雨景中回過神來。
「我不是叫你先去睡覺嗎?」她側著頭,撥弄著濕透的卷曲頭髮。「你在幹甚麼呀?」
我只是微笑。
「快進屋去吧。」她命令的語氣,是因為擺脫不了她的工作崗位。
我右手幫她撐著雨傘,左手從褲袋裡掏出一串鑰匙,摸著一條門匙,再開了那度門。
「真的沒有甚麼人比你更傻。」她輕輕的嘀咕著,可是我都聽得到。
「甚麼?」我裝不知道。
「沒甚麼。」她笑了。
進屋後,我倆各自整理一番。我忽然想起了──
「對,你經常要加班捱夜開會,我沖了杯花旗參,好讓你下火。」除了下火以外,更是幫她解酒氣。「還熱的咧!我去拿給你吧。」
「不用了。」她脫了一雙高跟鞋,便往睡房走去。
門外的雨聲依然很大,屋裡的燈光依然很暗。
「真的不用嗎?」我追趕到睡房去,才發現她連濕透的紅色長絲裙也不換,便倒頭大睡了。
「詩?」我到她身旁,搖晃她纖幼的身軀。「詩?」
「嗯……?」她在睡夢中回答我。
「把衣服換下來好嗎?」我擔心著。「這樣妳會著涼的。」
「不啦……」她口中吐著不知甚麼的話來。
「怎麼不換?」我加強了一點語氣,但沒有過火。「不行!」
「好啦好啦!別煩了!換了換了!」她撐著疲累的身軀。「我這就換!」
然後她就這樣,在我面前脫下了一套衣裙,赤裸裸的又睡覺去。
「詩,你這樣……不行!」我繼續擔心著她。「你剛剛才淋雨,身子都是濕的。趕快去泡個熱水澡,抹乾身子才去睡。」這時候我瞄著她的身子,在微弱的燈光下,在幼滑肌膚上的水珠,卻特別閃亮。
「你真是煩人啊!」她突然撲上來,瘋了的呼喝著我,然後又像軟皮蛇一樣倒在那張床上,用被子蓋著整個人,要與世隔絕。
好吧,這樣好吧。
我也只好睡覺去了。
(三)
「睡夢裡,追憶裡,在尋覓你的影子。」
奇怪的鏡子,我找不到以往的感覺。
「喂,」他在旁邊走著醉步。「回去了、回去了。」他跌跌蕩蕩的樣子,可真好笑。
「不能喝便不要喝那麼多嘛。」我走過去扶著他說。「看你的醉樣子。」
「都是你叫我出來陪你的!」他一手推開我,獨自在一旁繼續走醉步。「還好說呢。」他背靠著那面大鏡對著的磚牆,見他的嘴巴有點異樣,開開合合的,似乎想嘔。
「欸,還是叫佩亭來送你回家吧。」我望著他說。
「不!」他聽到「佩亭」兩個字便立刻清醒過來。「不要叫她來!」
我見他那醉醺醺的樣子,便沒有聽他的話,從口袋裡掏出個手機來。
「不要打!」他在一旁呼喝著,卻因作嘔便轉身向牆,準備吐出胃裡的東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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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喂?」
「佩亭?我是阿信。」
「怎麼了?」
「你可以過來Stone’s Bar 嗎?」然後他在一邊發出噁心的嘔吐聲。
「阿哲在你身旁?」
「對,」我朝阿哲望去。「他不勝酒力,醉了。」
沉靜了好一會。
又傳來嘔吐聲。
「你可以過來接他嗎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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掛線後,我走過去慰問阿哲,順便打探一下究竟發生了甚麼事。
「怎麼樣?」我站在他身旁,輕掃著他的背。「沒事吧?」他只咳了數聲,一手按牆,一手搖著,表示沒甚麼大礙。
「甚麼事?」我順著問。他回應說:「甚麼甚麼了?」
「我是問,你跟佩亭發生了甚麼事?」然後他用一句既定的臺詞回應:「沒事。」這分明是撒謊。「你知道我會繼續問下去的。」我倚靠著牆。
「今天跟她吵翻了。」
「吵翻了」這三個字很清晰的聽進耳裡。
一輛計程車在小街上駛過,「蓬」一聲的,車頭燈照亮過每一處,卻又迅速的抽回現實,變成黑暗。
「原本約好昨天一起到餐廳吃晚飯的。」他繼續說。「但你知道昨天我們公司,」他打了一個嗝。「伺服器出了問題,需臨時維護。我跟她說,不如下一次再約吃飯。」他嚥下一啖口水。「但她說,已經有很久沒有一起吃飯,她問我是否變了。」我掏出一根香煙,「撻」一聲的打火機,把香煙點著了,我深深的抽了一口,又緩緩呼出一陣煙來。「然後她又跟我我說:『你以前都不是這樣的。』我實在想知道我以前是怎樣的。」他唏噓的嘆了一口氣。我在旁聽著,那似曾相識的片段,如是電視肥皂劇的對白,如是愛情電影那俗套的情節,如是……
「就是因為這個原因,吵起來了。」
我說:「時間一久,相處的方式就不同了,你也得遷就佩亭吧。」
他從鼻裡哼了一聲冷笑。「我都不知道為甚麼,跟她一起的時候,感覺就是不一樣了。」
我問:「你是故意的?」
「我只是受不住她的轟炸。」
我呼出一口煙,看著它消散。「你真的確定你對她的感覺改變了?」
那根煙,愈抽愈短,煙絲慢慢的彌漫在空氣中,然後逐一淡化掉。
「走吧。」我拋下了那根煙蒂。「我送你回家。」
「嗯?」他似乎還不知道佩亭的決定。「嗯。」忽然又醒悟了。
我看著鏡中的我和阿哲。他那被誤解而落寞的樣子,我那不被諒解而惆悵的臉孔。這時我才看得清楚,原來鏡裡的影象是那麼的真實,又是重覆的演著我們在做的戲。我們正奔跑著、漫無目的地跑著,想伸手抓住我們不肯定的感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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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我……」她有點支吾以對。「在忙著……恐怕不能過來了。」
「那好吧,我送阿哲回家吧。」我似乎感覺到一些甚麼,但我不肯定。
(四)
「幻象似的愛情,始終會消失去。」
「回來吧。」佩亭在電話裡說著。「我在你樓下的公園等你回來。」
阿哲只有沉沉的「嗯」了一聲。
這時的公園很暗,昏黃的燈更把公園的椅子照得更孤獨,如是舞臺上僅僅的一盞射光燈向舞臺上的角色照射著,告訴你主角需要幫助,告訴你他有多麼的孤獨。
正在踱步徘徊的佩亭,正思量著劇本的臺詞。她的眼簾卻像是輕垂下來,帶著一點的倦意。空曠的公園裡,夜風吹著「沙沙」的樹葉,有點令人心寒,像在你每寸的身體都要給撩動過。
等了好一會,才見到阿哲從遠處,拖著一具疲憊的身軀,帶著一個公事包,穿了一套西裝,氣吁吁的走到來。
「都幾點了?」
「小姐,中環趕到大埔啊!」阿哲還在喘著氣。「也得預一下時間吧。」
「對不起,」佩亭只是裝了一臉的無知。「我想你誤解了我的問題。我是問:『現在都幾點了?』你不會中文嗎?」
「好、好、好,不跟你說這個。」阿哲想中止這些無謂的對話。「這麼急找我,有甚麼事嘛?」
「有。」佩亭斬釘截鐵的說,但卻沒了下文。
「那又是甚麼事呢?」阿哲等得不耐煩。
「到底在哪一天,你才會真正的關心我呢?」佩亭的雙手交疊著,側著頭,從鼻子裡呼出一口氣來。
阿哲只是皺了一下眉頭,又側著頭,一臉疑惑,眼眨了幾下,然後是一陣的沉靜與二人的對望。
「你這麼趕急找我回來,就是問我這個問題?」在阿哲的眼裡,這是無謂的問題。
「甚麼『這個問題』?這又是甚麼意思呢?」
「好、好、好,」阿哲不想動任何氣。「我這句話沒甚麼意思,我也覺得你這個問題沒有甚麼不妥,就只是不想爭辯誰對誰錯,好嗎?」
「你這是說我錯了,對吧?」
「我都沒說!」正怒火衝湧的時候,阿哲在咽喉裡吞下了這一道火。他吸了一口氣。「Okay……」他又深深吸了一口氣。「我不想回來就有甚麼爭吵,好嗎?這樣對我們都沒有好處。」
「哈,」佩亭噗的笑了出來。「我沒聽錯吧?你是說『我們』對嗎?」然後指著阿哲,她自己又笑了幾聲。「真意想不到。你竟然還會記得是『我們』,而不是『你』和『我』。」
「就只是一個字而已,有那麼大的意思嗎?」阿哲愈加不解,他真不知道佩亭在想甚麼?「拜託,不要在這裡發脾氣。」
聽了這句話後,佩亭露出一臉愕然,她張開了空洞的嘴巴。「發脾氣?」她的眉頭又再次緊皺起來,雙手又再次交疊起來。
「我發脾氣。對,我是發脾氣。你又有否想過我為何在發脾氣?」
「是否我又做錯了甚麼觸怒了你?」阿哲捉著她的手臂。「不如我跟你去吃一餐晚餐。」
她沒有回應。
「不如我放假陪你去旅行?」
她依然沉默。
「不如我陪你去逛街?」
她只有無聲。
「不如……」阿哲再想不到甚麼構思了,他放開了捉緊的手。「不如你跟我說你要我怎麼哄你。」
佩亭像有說話要說。她張開口,以為要說話,卻吸了一口氣。只見她的眉頭愈來愈深,嘴角也開始不力支撐,向下彎了。但她的雙手依家保持交疊。
在吸了好幾口氣之後,她眼眶內開始含淚,才開口說話。
「我不是要你在我不開心時才走過來哄我。」她的鼻子一酸,又「啾嚕」的抽一下。「我不是要你在哄過我之後拋下我又走開了。」她咬緊了她抖龔的嘴唇,在昏黃的燈下也仍然顯得有點白。「我不是要你在像不需我的時候,一點愛也不給我。」
這回到阿哲感到錯愕了。
「你以前都不是這樣的!」她的堤壩終於崩潰,流下晶瑩來。「你以前在甚麼時候都伴著我。為甚麼就不能像以前那樣?」她哭了。
「我……」阿哲不知道該說甚麼了,他變得呆滯,眼神也失去了靈魂。
這像是幻覺一樣的煙霧一樣。待久了,煙開始散的時候,甚麼也看清。幻覺便被真實取代而消失得無影無蹤。
風聲說著這個公園的安靜,僅餘的啜泣聲是證明人類生存的證據。
佩亭喘過幾次氣來,想平伏自己激動的情緒。在寒風中,她慢慢的平伏下來。
「分手吧。」她說。「我不再想待下去了。」
「啊?」
「我想現在最好的,」她抽泣像不絕一樣。「是分開一下。我看大家對彼此都不肯定,或許這是對大家都好的。」
在沉靜間,樹葉搖落在兩人的頭上、肩膀上。
你會問,為何分手總要有這麼悽清的景緻下襯托?
不知道。可能是因為感覺吧。
(五)
「假若可接觸鏡中影象……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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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怎麼了,這麼吵耳。」詩爭著惺忪的睡眼,要揉一揉才能看得清楚放在茶几上的時鐘。
「糟了!八時三十分了,得趕緊起床,不然要遲到了。」
這般香味,今天阿信做的早餐是熱香餅。「對……今天穿這件襯衫。」詩放大了鼻孔,嗅著香味。「是這條斜間的長領帶了。」她又合起了雙眼,邊打著領帶,邊嗅著熱香餅混著那蜜糖的香味。
「詩,這麼晚才起床呀?」阿信剛才打點好剛戰亂過後的廚房,拿起一條抹手布,搓了搓雙手。「快點吃早餐吧。還有你那杯咖啡呢。今天是值得高興的一天,我……」
「嗯。」她站在飯桌旁,中止了他辛勞後的嘮叨,然後拿起了那精緻手工的銀刀和銀叉,趕快切了一件大的,張開了老虎的嘴,如狼吃獵物般的咀嚼。左手放不下那件大褸,右手又要拿起那杯香濃咖啡,是加點奶的咖啡。她喝了第一口,剛剛恰到她的口味。可惜接著的要虎嚥,其他味道也嚐不到。「要走了。」
「又不吃早餐了?」這種口吻像是被詩糟蹋了他一生的心血似的埋怨。「早就叫你早點起床,又不聽。」
「行了行了。」是終段對話的敷衍句「要走了。」然後詩轉身便離去。
他臉上微笑接受的表情背後是另一臉的無奈。他看著她收拾著混亂和急忙,又嘆了一口辛勞氣。
「咔」,開門的聲音。「啊!對了阿信!」她在門口呼喊廚房裡的他。「今晚我不會回來吃晚飯的,不用留飯了。還有你記得今晚九時在巴羅地酒店的那個慶祝會吧,記得要來喔,那是為我舉辦的。」
「砰」。關了門。屋裡只剩下阿信一個人,他臉上只剩下得不到體諒後的苦惱。他想用手蓋著自己的雙眼,好讓自己覺得自己還在睡夢中,還沒清醒。可惜不是。回到了現實,他也只得繼續他自己的早餐。
「你有一個新訊息:
訊息由:阿信傳送;標題:小驚喜
『大老闆』在忙甚麼所以又不接我電話呢?不過我知道你太多事要處理。所以我正在為你準備一點小心思。等待今晚的驚喜吧!嘻嘻。」
詩望了望手機,拿起了那枝塑膠棒在手機畫面上指了又指,按了取消鍵又回到她的工作上,唯一的回應就是輕輕的微笑一下。
晚上的宴會通常都是盛裝和艷妝。詩早已換了一套低胸半裙晚裝,剛在巴羅地酒店的停車場泊了她的「保時捷」,然後繞道到門口,見到早早久候的阿信。
「你今晚很美。」阿信打量著詩說。
「你也不太差,還可以跟我高攀。」詩開玩笑的說。「你不是有甚麼驚喜嗎?快拿出來吧,別裝神弄鬼。」
「你真是一點也不會浪漫。」阿信從口袋裡拿出了一對鑽石耳環。
詩望了這對閃著光的耳環,沒有發呆,只是微微笑了,又趕快的戴上。
然後阿信戚了一下眉,又裝作微笑,便攜著詩的手,步進了會場。
會場內的都是詩的同事們。他們以熱烈的掌聲歡迎了詩的到來,又以熱烈的掌聲歡迎詩致辭,再以熱烈的掌聲為詩的致辭作結。這裡四溢著酒肉香,是香賓的香還是燻三文魚的香;是葡萄酒的香還是烤阿拉斯加的香?盛宴間,男男女女都在會場內你邀請我,我邀請你,到舞池那邊隨那亂奏的音樂,亂舞起來。
「今晚的大主角,賞面跟我跳一支舞吧?」這不是阿信說的話,而是那在公司裡跟詩很合拍的夥伴──志修。
「我能有甚麼拒絕的理由呢?」詩逗著的接受了邀請,或許就是因為她喜歡開玩笑、逗弄的性格,別人都喜歡她、欣賞她,所以她今晚得到了「最傑出員工獎」。
而被冷落的阿信坐在那邊,是角落嗎?卻又不是。音樂又亂奏起浪漫的音樂來,是贈興吧。阿信繼續細細的咀嚼著桌上那碟白汁雞皇意粉,又不其然的瞧著詩與志修。
直至志修愈來愈貼近詩的身體、直至志修的下巴放在詩的肩膀上。顯然這並不是西方跳慢舞的舞步之一。志修的手從腰兩旁開始滑到肚臍的位置,已經能摟緊了詩整個人,又輕輕的撫摸著詩那性感的腰。
詩是享受著跳舞的趣,還是男人的趣?
直至詩望到阿信那邊不忿的眼神。直至詩望到了阿信瞪著他的大眼睛,直視著他倆的慢舞。詩點點頭、微笑的拒絕了志修的愛撫,把他推開了,似乎是想收補她的過失。她向著阿信走去。
「喔。那音樂真叫人……嗯,陶醉。」支吾以對都不是甚麼好的說話,眼睛也滾到另一邊去。
「是嗎?」阿信一臉的不屑,已經是牢騷的表現。
「不要這樣嘛,我只是……」詩想去親近阿信,阿信卻轉身就走。
開著那輛沉默的保時捷,走著那條無聲的柏油路。
回到家,那是坦白的聖地。因為相處久了,在熟悉的地方,真實的感情自然會容易流露、表現出來。
他站在那裡,她坐在這裡,一發不語。這情況應該是女方的先打破沉默。
「你,你知道那樣做,就是沒有想過我的感受。」
「我就是沒有想過你的感受?」
「你從來沒有。今早你已經沒有照顧過我的感受,你也不會珍惜我給你的禮物。」
「那你說我怎樣沒照顧,我又怎不珍惜?你現在算甚麼?我就是跟別人上床,你這又是妒忌甚麼?」
「甚麼?!」……
「甚麼?!」……
「我是說,你這是妒忌甚麼?我跟別的女人上床你又有甚麼好妒忌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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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後一句的呼喝,把我從夢裡抽回來。然後我別過臉去,望著身旁熟睡中的詩。她那襲紅色的絲質裙,在月色下閃著朦朧的光。這張面孔,叫我感覺到熟悉,又感覺到陌生。
這種感覺,從何而來,我不知道。就是望著那半張透現在月光下的臉,我認識她;但另一邊沉落在黑暗裡的,我並不認得。
然後,她問我:「到底我想怎麼樣?」我沒有回答過她。因為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想怎樣。就只有瞬間的靈光,跟我說:你們彼此也不認識。
不論是鏡裡的世界,還是鏡外的世界,幻影是如何,到頭來也只是一樣。我就知道,開始是一個編劇的錯誤──他把看似重疊的線連起來,其實只是視錯覺裡的一條平行線。
開始?
是怎樣的?我哪曉得。
(六)
「那幻影卻一一再現,我心底。」
從惡夢裡猛地回過神來,心裡依然忐忑著,暗藏了不安。
我緩緩地掀開被子,用輕捷的動作趕快下了床,穿上那雙拖鞋,在迴廊發著「咑咑」的步伐聲。在廚房倒了一杯白開水,無味的喝下。
在喉嚨發出吞嚥的「咕嚕」之外,還伴著心房打顫的「卜通」震動。我隱隱約約見到左邊胸膛的跳動、抖顫,那顆心快要撞破我的肺部、衝破我的肋骨、跳出我的身體。
我只好深呼吸。
吸……
呼……
吸……
呼……
又喝下了另一整杯白開水。
我帶著暫時安定的心回到房裡,發現房裡開著了昏黃的燈,詩已經半睡半醒的坐在床上,目送著我回來。
「幹麼目不轉睛的看著我?」我問。
「來,」她向我招手。「我問你……」然後她停頓了好一會,直到我說「問吧」時,她才繼續。「我們到底有多久沒有好好的談過話?」
「我不知道。」我清晰地回答,既沒有思考、也沒有猶豫。
「四個月了吧?」她問。
「你在幾時開始夜歸,我們就在幾時開始沒好好的談過話。」
「這晚算長嗎?」
「算。」
「不如大家都不要說話好了。」
我不曉得她在說甚麼,但房間裡都只是一片死寂,然後她把身子靠過來。「我們做吧。」她說。「來。」
她強把我拉倒,我卻是千萬個不願意。精神已經欠佳,還要在這個時間做這些事,真的不要把我算進去。「不好吧。」我拒絕。「我明天還要早起。明晚吧。」
她忽略了我的說話,左手在輕掩著我的嘴巴,右手在解開我衣上的鈕扣。
她沒有說甚麼。
「我說不,下次吧。」我真的不願意。「你有聽到我的說話嗎?」雖然她輕掩著我的嘴巴,我還能依稀發出正確的語言。
她的手在我身上游遍。
我放棄了對立,但嘴巴裡卻嘀咕著說:「對別的男人也一定是這樣吧。」
寧靜總會被敲破。
「你說甚麼?」詩停下了手,側著頭望向我。
我在錯愕的時候,她又緊接著說。「甚麼『別的男人』?」
我選擇不要說話,早知道我遵守遊戲的規則──「不如大家都不要說話好了。」但我後悔得太遲了。
「我問你說甚麼『別的男人』啊?」她的睡意似乎消散得一乾二淨。
「藍浩信,我問你,」她扯高了嗓門。「你說甚麼『別的男人』?!」
我不敢正視她那雙凶狠的眼神,和那瞪得很大的眼珠,然而我的視線很彷徨不穩。
「我有甚麼『別的男人』啊?」她的嗓門愈扯愈高。「你答丫!」
我的心又猛然跳動,我的嘴巴又在抖顫。但我這次回望她的臉,那張叫每人都疼愛卻又像殺人犯的臉。
這時閃過很多片段。詩拖著別的男人的手、她跟別的男人摟在一起時的騷樣子、她背著我跟別的男人親嘴、愛撫、上床……
我吸了一口氣,道:「大家心照吧。」
她望著我。
我望著她,是第一次敢這麼久直望這副惡魔的臉孔。
「你他媽的。」
然後她站起來,匆忙的穿過衣服後,往滂沱大雨的街道上走去。她還多送我一聲響亮的關門聲。
我的心跳不再急速了。但我按著自己的額頭,是感到無助嗎?
此時此刻,腦海裡空白了一片,就是除了剛才的說話在腦中不斷的倒帶和播放。
就在這個時候,我嗅到鄰屋傳來一陣咖啡香,是沖著意大利泡沫咖啡。腦海裡突然由一片空白,浮現了一杯很香、很美、很值得欣賞的意大利泡沫咖啡。上面的那層泡沫,花了很重的心機,有花的圖案、也有心形的,配上朱古力碎,黑、白、啡,美不勝收。卻要在這時,一個鐵匙,往那杯咖啡攪拌、截弄,一切都化成泡影。
美好的,也只有往心底裡收藏;剩下的醜惡,往肚子裡灌。
(七)
「怎去開始,解釋這段情?」
遊人在四處游走,樹葉在四處飄盪,燈影在四處搖曳,沒有片刻不變的永恆,只有永恆的變。有循環不息的故事,但沒有永遠的中途站,也沒有永遠的限期。即使再多的添加劑、防腐劑,罐頭食品也有「此日期前最佳」的標籤。
我終於明白這個道理。
「我跟她分手了。」
「我也是。」
在計程車裡,兩個男人的對話僅有這些。
直到把阿哲送到他樓下,他才問我:「幾時的事?」
我回答說:「昨晚。」
他點點頭又說:「我也是。」
我噗的笑了出來,然後拍了拍他的肩膀,目送他回家去。
計程車上,忽然播著梅艷芳的《夕陽之歌》──
「曾遇上幾多風雨翻,編織我交錯夢幻。」
我跟詩,與阿哲跟佩亭,也是在同一日認識的──那個派對。
很老土的場合,忘記了是誰辦、為甚麼辦,就只是記得又是很老土的認識過程。
說老土,其實來來去去不又是那幾款──
「Hi,一個人?」
「咦,今晚沒有人陪你嗎?」
「你好呀,你……一個人?」
然後搭上一個微笑,再展開話題。
緊接著,會發現彼此的魅力,與值得同情的地方。就是因為這個原因,會有想「一起」的這個衝動。
多奉承、少批評是原則,也是道理和態度。
但在「此日期前最佳」的理論下,任何態度與觀點角度也會改變。
我們在看不清的幻影的朦朧遮罩下開始了甜蜜的時刻;然後在幻影散去時,彼此的好奇心、貪婪、不潔淨,一同打開了潘朵拉的盒子。
這個盒子,卻才顯示真正的一面。「我不明白她」和「他以前不是這樣子」,都是因為幻影的籠罩下,出現美好的煙幕──幾圈的火花和激光,閃亮誘人──與萬花筒的鏡象。
除去這些煙幕、打破這個鏡象,並不是選擇性的動作。我們只是慢慢找出對方另一面的問題,才發現抵受不了從潘朵拉盒子跑出來的魔物與惡耗。在一團黑煙與閃粉的出現後,一陣怒吼與狂噬、和那一張張扭曲的臉容,已把我們嚇得逃跑了。
「你真不會浪漫。」
「你真不會愛。」
對,我真的不會。
但從萬花筒裡看世界的人,卻自以為是。
結果呢?
如濃霧幻惑般的開場,如玻璃破碎般的終結。
- 完 -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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