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1年6月16日
或許曾經感受過自己的存在,或許曾經知道開心的感覺,或許曾經無憂無慮過。然而,一切都像海裡的漩渦、暗湧,都把存在、開心、無憂都給抽走、捲走、牽走,甚麼也沒有剩下,在沒有光線的海底裡旋轉着、翻滾着。直到後來一天,有人把它們從海底裡打撈起來,如獲至寶的小心保留──這一段記憶的主旋律。
紐約的中央公園在假日時總是有很多小食販賣,熱狗、比薩、爆谷。特別在晴朗的一天,那片沒有瑕疵的蔚藍天空下,翻起的幾陣風輕輕托起紅紅黃黃的樹葉,人總是在整個城市中顯得最悠閒──那人工湖上有的釣魚、有的放模型船、有的餵鴨。
我跟我的太太走在紐約鬧市中的唯一休憩間,我為了遷就她的速度,平時每小時十公里、在街道穿梭的正常步伐也得放慢起來。我太太因為紐約工作那急促而沒有停頓的節奏,幾個月前熬出個精神病來,行動也緩慢起來。我輕攙扶着她,然後助她坐在那張被陽光曬得和暖的木長椅上。然後我又再跟她提出一個商量,問她由我們現在紐約的曼哈頓區,搬到較北一點兒的史丹福好不好。她從兩個鼻孔裡噴出了厭悶的氣,然後望着我,眨了眨那細而失去光澤的眼睛跟我說:「紐約就是我的所有。當初我辛辛苦苦,有多少的犧牲才在紐約安頓過來。我要跟你說多少遍你才肯死心?」
一對棕色的小麻雀在我倆頭上飛過,「吱吱吱」的叫了,又飛到樹上的一根光禿的樹枝上。牠們並不是唱歌,其實只是叫着,我不知道甚麼原因,就只知道是在叫着,但我不討厭,因為這才算是一個公園。「以前我也過這樣的花園。」我正抬頭望着那對小麻雀時,太太在我身旁嘀咕着。「青綠的植坡、幾株梅花、幾棵松樹。有時候飛來幾隻麻雀,『吱吱喳喳』的叫着,牠們在歌唱這個仙境。旁邊有一個蓮花池。每年當蓮花盛放的時候都是火炎燃燒時那般的艷麗。這都在上海的老故居裡。」
「我知道。」因為自跟她結婚後,不時便跟我訴說上海老故居的風景。「然後你便依你父母的意思,到美國來讀書。不過剛到埗美國,中國便爆發內戰。你父母便攜着家財坐船搬到臺灣去。對嗎?」
「還不錯啦。算你沒有望洋眼,倒留心聽着。」
「不過搬到史丹福不好嗎?」我把話題轉到現在的問題上。「那裡不用忙,生活寧靜,每天都像現在這麼悠閒。我在那邊兒找一份工作,依我們現在的積蓄,也夠花了。你說這樣不好嗎?」
「迪格不是不好。」她又從兩個鼻孔裡噴出一道悶氣來。「只是……」
悠揚而淡淡的鋼琴彈奏聲忽然在中央公園響起來,從空氣中傳播到四周。中央公園旁邊的一間老酒吧總會在近黃昏的時間有一場古典、浪漫的鋼琴演奏,到晚上才是藍調、爵士、查查、森巴的音樂。那是李斯特的一首《嘆息》,我太太的最愛。
她偎在我身邊,嘴裡含着一絲微笑,嘴角的兩個梨渦若隱若現,就是迷人。因為自她到辦工室工作後,便已很久也沒有見過她這樣的笑過了。
「只是……」她的眼珠滾了一滾。「只是史丹福沒有紐約這麼大的一個公園。」然後她「哈哈」的笑了出聲。「即使到了史丹福,也保留不住在紐約的味道。失去的感覺,就是不好受。現在的我也鬥攉了。」
真的很久沒有見過她這麼開心了。我閉上眼,享受這一刻的音樂、這一刻的寧靜、這一刻的開心。
李斯特的《嘆息》,開首是一段沉而華的中低音。那一浪又一浪的旋律,如流水般的翻滾著──由一處,到另一處。一點點破碎了的片段浮現在樂譜上的高音處,輕輕躍動而舞。忽然一下令自己痛心疾首的回憶片段,把你掀上悲慟的高潮去。但這一個高潮又忽地消失,如墜落的星殞,發過最閃爍的光茫,感覺特別刺眼,卻又忽然消失。
我太太在身旁深深吸了一口氣,作出一個嘆息。「保留不了以前的,就只好保留現在的。」
我沉實的「嗯」了一聲。忽然她轉個頭來,望着我說:「都夜快頭了,回去吧。」
這時我睜開眼,才發見天上的蔚藍被油成了淡黃色,到底是梵谷的筆還是莫奈的,我不知道。只感覺到由午時陣陣涼意,變為凜凜的冷風。紅紅黃黃的樹葉也被風刮起來了。
這時候的中央公園,人工湖上沒有人釣魚了、沒有人放模型船了、沒有人餵鴨了,連販賣小食的車子也推走了。平靜的湖上浮起幾塊樹葉,也遮蓋了湖面上那枯樹的倒影。
「這或許就是我上海老故居現在的模樣吧。」太太在我身旁笑了笑說,我也想是。沒有青綠,只剩下枯黃的草地,是長期缺乏照料的疲態。幾株梅花也都定必一早枯死了,只剩下有機物腐化。也許只有松樹是這所被挖空的故居,每年不變的一樣事物。而那個蓮花池,也可能長滿了綠藻──一潭面目模糊、不堪入目的綠色污穢的池。
下雪了。我倆正步出公園門口,當截停那部黃包車時,飄起不冷的雪來。或許再過一陣子,白色的雪會掩蓋這一切,讓它們永遠長埋在記憶的不被觸碰之處。然後所有也可以重新再開始過。保留現在,抹走過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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