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0年7月12日
【小貓日記.一】
阿苗是一隻很愛家的家貓。雖然牠常站在窗檯,遠眺窗外的青蔥山頭和碧藍大海,但牠仍是很愛自己現在身處的家。
阿苗的主人──阿君──每天準時喚阿苗起床,在家的花園散步一個圈,然後一起吃早點。每天的下午一點三十分,都準時會吃午飯。阿苗在開飯前的十五分鐘,總會懶洋洋的走到廚房等待大廚的招待,每走兩步又「伸懶腰」。晚上八點三十分,阿君下班回家,便抱著阿苗,緊摟著牠,然後便共進晚餐。
每天都很有規律地生活的阿苗,沒有對此而厭倦,反而更樂在其中。
日常照顧阿苗的,除了阿君,還有牠的保母阿嬌。阿嬌只是她的中文別名,她原是菲律賓人,操一口流利又帶有馬來口音的英語。每天她都微笑地喚著阿苗:「Come, come here…」她每次都逗阿苗玩,搔著阿苗的小肚子,讓阿苗樂得翻來覆去。
如果問阿苗:「阿君跟阿嬌,你會選哪一個?」阿苗一定答不出。因為,牠只是一隻貓。
對,牠只是一隻不會說人話的貓。
這也是寵物的本領。作為寵物的阿苗,即使懂得說人話,也不會說出口來。因為語言實在太可怕。使人容易理解的系統,也容易使人受傷害。萬一真的有人來問牠:「阿君跟阿嬌,你會選哪一個?」牠答「阿君」,作為工人的阿嬌縱然臉上有個微笑,也只是一個苦笑,可憐她每天照顧阿苗的辛勞。若果牠答「阿嬌」,早午晚餐便得聽候發落,甚至連家門再也踏不進了。
貓是很聰明的動物。牠們懂得時移世易,牠們更懂得把弄的技倆。牠們對「可掌握」的物件,都會把弄一翻,哪管是蟑螂或是蜥蝪。若是牠們「不可掌握」的,牠們更會向他們撒嬌,裝一個可憐、可愛的樣子,好讓你去疼牠、惜牠。
阿苗也是貓,牠也懂這套道理。人類有自己的一套求生方法,貓也有。
不過這天,阿苗想了一點別的。
「Come妙, come here…」發音不正的阿嬌又來逗阿苗。可是阿苗午飯還未吃,便走到花園去。
牠看著花園的一雙蝴蝶。兩隻蝴蝶都是藍色的翅膀,上面有幾個很大的黑色圓斑點,看起來很像一對眼睛。在這個陽光燦爛的下午,兩隻蝴蝶的翅膀都被照得閃閃發光。阿苗從地上看上去,見到那雙蝴蝶的眼睛正對著牠眨動。那兩隻蝴蝶顯然是情侶。牠們互相纏著飛來飛去,一隻在另一隻身旁繞了個圈子,另一隻又回一個禮。牠們一時相擁而飛,一時糾纏著分不清兩隻蝴蝶。這雙蝴蝶飛在花叢上,在上面繞了個大圓圈,便「噗」一聲跌著花叢著,又突然在另一邊出現。這是陽光燦爛下浮光掠影的幻象,還是海市蜃樓的真實影象,阿苗不知道。
這時的阿苗正被花綠綠的世界吸引著,阿嬌的呼喚也進不了牠聽力靈敏的耳朵裡。「Come妙, over here…」一次又一次的呼喚,阿苗也聽不到。直到阿嬌走到阿苗的身旁,她一雙手向阿苗身上一摟的時候,正在觀賞蝴蝶的阿苗吃了一大驚,往身後亂抓去,起阿嬌的手臂都給抓傷,弄得阿嬌一雙手血痕累累。「Oh! Master!」阿嬌正在呼救之時,阿苗也心知闖下了禍,立時跳到花叢裡。這時,正在花叢裡捲舞而飛的一雙蝴蝶,被阿苗無情的利爪一刺,便雙雙按在泥巴上。在燦爛的陽光下閃閃發亮的藍色蝴蝶翅膀,在這個花墳裡變得暗淡無光。
也許大家會想,阿苗在這個情況下,通常會離開自己的家,往自己一直遠眺的山頭奔跑去。可是,阿苗是一隻很愛家、很聰明的家貓,牠絕不會這樣做。
這天,阿苗並沒有規律,也沒有吃過午飯。引進了牠新生活中的,是混亂。牠早該料到有這麼的一回事。這一切發生的,牠都控制不來了。
【小貓日記二 - 貓兒的妄想世界】
翩翩起舞的藍蝴蝶,死於在無情的利爪下,葬於絢爛的花圃裡。綺麗的彩雲在遠端飄開,曲終、雲散。小貓阿苗望著被自己利爪刺穿的一雙蝴蝶,心中的驚恐已教牠呆了半晌。被按倒在泥巴上的一雙蝴蝶,初遇情人卻命喪於初戀之地,比朝生暮死的更值嘆息。
此時那對藍蝴蝶,雙雙振動那鋪上泥巴的翅膀。暗藍的翅膀在努力的振動下,似乎可以再次飛起。阿苗立刻將貓爪縮回。那對蝴蝶如獲重生,再一次在花園裡飛起。暗藍的翅膀也再一次在陽光的猛照下閃閃發亮。阿苗的貓眼抵不住這刺眼的強光,也得咪起雙目,隱隱約約在一條線的夾縫裡窺視這一切的神奇。
那雙蝴蝶把耀眼的藍光都照遍整個花園。牠們一再相互纏圈般的飛舞,時低、時高,一直向花園的盡頭飛。阿苗感到神奇,便一聲不響的追上去。牠追到一半,看見花園的牆又高又厚,但那雙蝴蝶就這樣穿過去了。阿苗便向前一衝,看個究竟。
也許牠會衝不過這又高又厚的紅磚牆,然後一頭撞上,撞得頭破血流;也許牠會因此而掉了貓命。可是貓就是有九條命,丟掉了一條貓命,也不算甚麼。
在為一條貓命冒險下,阿苗衝過了這個舊世界;一片白光告訴這樣牠。
在那片白光之後,阿苗看到的是青蔥的山頭和碧藍的大海。阿苗的貓眼珠圓溜溜的,滾一滾、轉一轉、眨一眨。然後牠再見到的是兩隻藍色的蝴蝶飛來飛去,一隻向東、一隻向西。
在這一片青,有兩點藍色交織著殘影,將燦爛的陽光都給遮蔽。忽然一片紅色揚過來,如吐炎般的焚燒這一片青和那雙蝴蝶,染得整個山頭都是血。那片紅正向阿苗這個方向撲過來,牠吃了一驚,一個起跳向後拔足跑去,卻發現後面也是紅色的磚牆,牠自知無路可去,便緊閉起雙眼來迎接紅色死亡。這一片紅無聲無息地吞噬了阿苗。
在烈炎中被焚燒著,並不是一件好受的事。阿苗熱得不得不張開雙眼,牠看見自己整個身體都在焚燒著,不論是頭、是手還是腳,自己就好似成為了火炎的一部分。在這片火炎中,牠看見那雙藍蝴蝶漸漸被燒焦,閃亮的藍,泛起了魔鬼的紅,又變了焦黑,慢慢在火中化開。牠們已無力再飛,就在半空活活的燒著。
阿苗眼巴巴的看著牠們燒成灰。突如其來的一陣風,吹散了恐怖的紅、悲傷的灰。阿苗也從火炎中變回本來的樣子,家貓還是一隻家貓。
牠目睹的,是沒有權選擇生存權利的蝴蝶,一次又一次的死去。別人說貓有九條命,若遇大難,總會不死;可是卻又沒有說過蝴蝶有幾條生命,死了可以重生,又可以再死。重生的,又是蝴蝶,又要再死一遍,也只好無奈地接受。貓有九條命,死了重生會否又是一隻貓?阿苗想到自己若是這樣死了,牠主人阿君會很傷心。牠擔心自己重生時,會否又是一隻家貓,阿君會否一樣的疼惜牠。蝴蝶死於烈火下,化成點點灰燼,吹散在空氣中。
阿苗看著再次出現在面前的青蔥山頭和碧藍大海──好一個生態水循環。大海的水蒸發成小水點;小水點積聚成雲;積雲下起雨水;雨水落在山頭;山頭的水流回大海。
水,還是水。
藍色的蝴蝶,在阿苗的腦海中印象很深。牠似乎看到面前有對閃藍的蝴蝶翅膀拍動著。就在這時,一群藍色的蝴蝶飛快地在阿苗眼前向牠撲過去。「咻!」阿苗也來不及反應,只可以合起牠的貓眼……
阿苗睜開貓眼,看見自己的貓爪刺穿了兩隻藍色的蝴蝶。這雙蝴蝶使最後一勁地振動自己那對鋪上泥巴的暗藍翅膀……
【小貓日記三 - 小貓的最終狂想】
阿苗是一隻很愛家的家貓。雖然牠常站在窗檯,遠眺窗外的青蔥山頭和碧藍大海,但牠仍是很愛自己現在身處的家。
阿苗從剛才的幻象中跳出來,然後戰戰兢兢的步出花叢,向被牠壓死的兩隻蝴蝶訣別後,便往屋子那邊走去。家中的傭人阿嬌,被阿苗的利爪所傷,已急忙走到屋子裡面包紮傷口。「妙!哩 naughty!」她指著滿腳泥濘的阿苗說。只見阿嬌的紗布上仍滲出血來,看來阿苗這一爪傷得阿嬌頗深。
這時又忽然有一對藍色蝴蝶飛進屋子,為這間本是白茫茫的屋子加了聚焦點。
阿苗圓溜溜的一對小眼睛看著這雙蝴蝶,好像在哪裡見過,感覺像是曾在自己的生命中佔一席位,可是卻在記憶的深處翻找也還沒有找得到答案。當牠正想向那雙蝴蝶撲過去時,阿嬌便一手把裝貓糧的盆子拋到阿苗面前。阿苗頓時被嚇得止住了貓步。但當牠將焦點投放在眼前的貓糧,才記得自己忘記了吃午餐,肚子的空洞感覺這時才一併爆發出來,叫牠失去撲蝶的氣力。幸好牠不是受傷的那個,不然就沉醉在炫目的景象世界裡浮沉,連自己本身的感覺也忘卻,當回過神來才驚覺自己的迷失,然後劇痛萬分。
可是阿苗用沾著泥濘的腳所烙下的腳印卻是清醒的,至少它們知道阿苗都走到哪裡去。不過雪白的屋子和屋子裡的工人卻不甚喜歡這些骯髒的貓腳印。
我們都知道貓是聰明的。阿苗自知自己的過錯,牠吃了一點兒貓糧,便垂著頭、低著聲的叫,裝作沒精打采,好讓別人知道牠犯的錯是有苦衷的。阿苗是隻很聰明的貓,牠知道甚麼可以控制,甚麼不可以。牠認為人的心態都可以控制的,牠就盡量去控制。
但牠卻控制不了主人的心態。
阿君回到家裡,見到阿嬌血跡斑斑的手,和躲在一旁裝作可憐的阿苗一語不發,便捧著阿苗,一手扔出屋子外的花園,關掉玻璃門。阿苗輕輕的「喵」了一聲,便再沒有發出甚麼聲音來。阿君怒氣沖沖的沖進房間裡去,關上門,便連衣影也見不到。
入夜了,阿苗獨個兒坐在花園那邊,屋子裡透出的白光從牠每根毛髮後面一絲絲的滲出,照出一個黑黑的捲曲身影。「那是誰?」牠想。牠正想撲過去,但牠卻忘記了午飯沒有吃個飽,又被罰沒有晚飯吃,根本沒有甚麼力氣。牠愈是向前走,牠愈是發覺那個黑影離牠更遠,而且更大。阿苗不由得心裡先慌起了。牠是一隻很愛家的家貓,對外面世界的貓全不熟識,又不懂牠們的習性。面對未知的問號,通常先會想得很負面,這是一般動物的自然反應。
「你很怕我嗎?」我問牠。我只見牠的貓毛都幾乎立起來,便知道牠對我有多害怕了。
也許讀到日記的這裡,各位會問:為甚麼第三身的日記會忽然走出一個「我」來?讓我來作一個簡單的解答,放心,這個解答不會像《殺人犯》一樣的冗長和令觀賞者失去對作品的趣味。阿苗是一隻很愛家的家貓,而我則是一隻不愛家的家貓。這也許只是阿苗自己所構想出來的一個「我」,可是又有誰知道這不是另一個幻想的世界?
剛才從幻想世界中走出來的阿苗,又知道剛才「現實」發生的事又不是幻想出來的?不然這樣說,我是幻想,可能當真正回到所謂阿苗的世界時,又是另一個幻想。甚麼是「原」?
畢竟我們就活在幻想中。景象世界本來就是多姿多采的繽紛。
放心,這只會發生在很愛家的家貓身上。因為牠們實在有太多不能打發的時間,所以不知不覺間便開始構想很多景象。也許貓的腳印真的能告訴你,甚麼才是真實……
【小貓日記 - 最終回】
2010年10月12日
甚麼是真實?小貓阿苗是一隻很愛家的家貓。牠的幻想太多,令牠一再產生錯覺。也許,牠不會再相信眼前景。
主人阿君一怒之下把阿苗扔了出屋子外。幸好這時秋風起,涼意吹送著葉子,阿苗不會怕屋外太熱,也不怕屋外太冷。可是阿君的冷酷早已把牠凍死。
阿嬌的手的血一直的流。一桌都是阿嬌用過的血紅綿花,一束一束的像一片艷麗的花海。阿苗在窗外乘著涼風,望著阿嬌的痛苦樣子,又望向那盤還沒有吃完的吞拿魚貓糧,忽覺肚子裡一片空,不經意的叫了一聲「喵」的嘆氣來。阿嬌在屋裡忍著痛,又望到阿苗在屋子外,用一隻貓掌按著玻璃窗,樣子甚是可憐。阿嬌又按著自己的手。她很想去開門給阿苗,可是她知道如果這樣做,主人阿君會把她給炒掉。
阿苗知道自己今晚要得熬過去。牠便離開屋子的窗外,走到黑夜的花園去,應該可以睡一覺。那裡的暗花被月光照成了玻璃,從裡面透出一絲絲水晶的光來,一片燦爛奪目,比天上的繁星要好看多千倍、百倍。阿苗是一隻很聰明的家貓。牠看著這片牠一生也得不到的燦爛,牠自知道這裡永遠不是屬於自己的。牠所渴求的不是甚麼一世也吃不盡的貓糧,或者一生也玩不完的毛球。牠要的,只是有一處可以安身的地方。
阿苗想通了。
也許回到原本的地方,一切都會變回從前,像時光隧道一樣。
一顆星墜下來,燒光了一片森林,搶奪了它想要的,森林的命也沒了。甚麼可以安身?甚麼是安身的地方?也許是人類的棺材,那麼貓也有棺材麼?安了身,靈魂卻死死的留下來拖著影子行走。阿苗想了一想,圓圓的、小小的貓頭側了一側,想到:還是要去走一趟。
沒有特定的火車班次表,也沒有按時的陀錶,哪裡知道時間,哪裡知道計劃?阿苗只知道牠要走,牠要離去,然後回到一切開始的地方去。大屋的圍牆是一個難關,堵住了許多去路,包括阿苗的。阿苗將力壓向兩隻前臂,兩隻後腳用力按著泥土,然後一躍而上,便跳過了這座灰黑的石磚圍城。
牠站在高處──貓兒總是喜歡站在高處看──牠知道這不是牠的地方,唯一的辦法是離去。也許阿君第二天便會把阿苗給捨棄,然後用第二隻小貓代替。外面的家貓這麼多,用不著只養阿苗一隻。要講品種、血統,外面有錢就可以買,有甚麼不可能的?阿苗是一隻精靈的小貓,甚麼也算得很準很盡的。
牠站在高牆,再看另一邊,看到的──又是另一間阿君的大屋。
阿苗離去了現在,最終回到了牠的原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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