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自走在路上,便已有既定的路要行。人不能永遠飛天、人不能永遠下水。人是在存於陸上,在鋪成的灰色石礫路上行走著──這是注定了的一切,這是一生的軌跡──一條實在的路,一條眾人都警示只要跟著走就安好的路。還是,都只是人為的混合土鋪成的路?往城市的路上,火車冒著蒸氣呆滯的前行。行過的草原都枯死了植物、枯死了生機,一大片啡黃,在眼前無際的沉鬱著。在啡白色小石的路軌上,兩個黑大的鐵輪回旋的轉動,緊扣的、重覆的、機械的。火車隨著那鐵造的路軌行走,一直如此。車長說:「這就是你的本份。你只需要隨軌跡而走便做好了你的一生。」然後拍了拍那黑沉的車身,冰冷得像黑實的棺木一樣。火車用死靜來回應了車長的話。我坐在車上,眼看著這情景。「小本。」祖母喊我的名字了。我徐徐走到祖母身旁的座位,到祖母的示意下,才拍了拍灰棉布褲子的坐下。
「你到城市,要幹甚麼?」祖母問。
「找尋新的『出路』吧。待在農村裡,錢不好掙。」
「農村有甚麼不好?你要是安守著本份,那就做好了你的一生了。」祖母臉上的皺紋又增加多了幾條。
「農村生活不好吧。我又不是沒有學歷,怎說我也曾是中學生。」
「那你找到了工作以後呢?」坐在對面的母親,披著麻布織成的披肩,梳了一頭長髮,卻被窗吹來的風搞亂了。
「實現夢想。」
「好笑!」父親在旁噴了口氣,然後又別過臉去看窗外的風景,一棵又一棵的樹,重覆的、機械的在眼簾前掠過。
「你有甚麼夢想要實踐?」祖母柔柔的問,眼神還是炯炯有光的。
「夢想是……自……」轟隆的火車聲太吵耳了。
「甚麼?」祖母聽不見、母親聽不見、父親沒有理會。
然後他別過臉來望著我,瞪大了眼睛。「你就是不會好好的待在村裡幹活!」他放口罵了我。
然後到達了目的地。因為第一次離開鄉下,全家人也來為自己打點好一切,才離開。他們提著我的行李,在月台上徘徊,找著往市中心的路。走下了樓梯,截了輛黑色的計程車。
「司機大哥,石歧的華字新邨多少塊?」說好了價錢,放好了行李,一整人便上車。
這時天空也幾乎死了,剩下幾朵不灰不黑的雲在飄著。天上的鳥在飛,從地上看上去的背影也是黑色的。電線杆、燈柱四處也是,都亮著了。計程車在灰泥的路上走到公路上,從郊區走到城市,由農田走到高樓。那些樓都比村的要高、要大、要實。只是有點像困在灰白的籠子裡頭,張開眼就是朦朧一片,模糊不清。
他們都走了。找到那間暫住的屋子後,父親、母親和祖母留下幾應急的碎錢,都揮手走了。
他們又隨那條路回去了嗎?一定是。
然後第二清早就是找工作的時候。不難,城市裡找工作不難。人家說工作都是搶來的,還好被我找到了一份──茶樓的服務員。只是,規條太多了,都是這裡的經理定的。
早上要四時半到茶樓打點一切,然後等一眾茶客上來光顧。他們一手吸著煙,一手提起茶壺在小杯上倒下那清香的茶。吸霧在茶館裡塞得滿滿的,呼吸總有點困難。直到下午一時有半小時的午飯,都是早上剩餘的飯菜,酸酸黃黃的。然後晚市到了十一時,才打佯放班回家。
「小伙子,從鄉裡來打工嗎?錢的確不易掙的。我說啊,若是你循規蹈矩,包好!」那裡的常客王大叔都是這樣跟我說。
「工作如何?比起以前的生活怎樣?」經理笑容滿臉的走過來,拍了拍我的肩膀問。我就敷衍了幾句。然後他又說:「做好你的本份吧!錢儲起來就夠你的生活了。」
像是一切都被鎖緊了,像是枷鎖一樣緊緊的扣著,又像是別人手中的布娃娃般被玩弄著。只要一天有既定的規條,鎖定了既定的軌跡要走,那就只好隨著它而行罷。記得家鄉的婆婆常板著臉說,做人要腳踏實地,那我便隨那條軌跡行吧。然後經理說要做好本份,我也有努力的幹活。接著王大叔說甚麼循規蹈矩,我看到那規矩,我也嘗試去循那些規、蹈那些矩,走在那混合土的路上。
只是,這個鐵籠不屬於我的。應該說,我永遠不屬於這個鐵籠。
不,我不要滿足生活就算了;不,我不要依著你說的本份;不,我不要你們安排的路;不,我不要你們的枷鎖;不,我不要規矩;不,我不要混合土的路;不,我不要軌跡!
父母打電話來了,問工作如何,錢掙夠了沒有,是否想回老家的問題。我說夢還沒有實現。然後父親回了句「放屁!」
破曉,卻破不了那層鎖緊了的霧,灰朦朦的一片。公雞胡亂的啼叫,路人散漫的走著,柳樹隨心而擺動。他們都不是依照規律的。這些都沒有枷鎖的緊扣,沒有規條的規範,沒有軌跡的移動。只是一片昏黑,甚麼也只是背影──出現,又消失了。
終於,我決定脫離軌跡。當我踏出這一步時,無拘無束。此時此刻的天旋地轉,都像是虛幻的構想,神話傳說般的荒誕。沒有人會去想,沒有人會去試,也沒有人敢去做。父母、老師、長輩,說著「腳踏實地」的人,不會去相信,也不會去感受。然而,我感覺得到了他們永不會感覺的一切──脫離軌跡後的精彩。那一刻,風乘著我的背,把我推高、又將我降下;天旋地轉的景象,添了色彩,光芒四散。這是我追尋的,我找到了。
火車駛出了軌道,「咔隆」的巨響,拖帶幾下微弱的磨擦而起的火花聲,整卡車反轉了。
一個個氣泡似的夢,又填了彩虹,光芒射在氣泡上而折散於四周,耀眼奪目。它們在車卡的門隙中、窗隙中冒出來,升到半空中……
「啵!」頭部應聲而墮地,眼前昏黑了,死了的黑,掛著一副滿足的笑容。然後一切都在血泊中結束了,剩下奪目的緋紅和天上黯淡的昏黃,混合土路也都碎開了。
我的夢想是脫離軌跡的自由。